體壇周報全媒體駐意大利特約記者 沈天浩

從最普通的一個，到最特別的冠軍。走完這條路，小因扎吉用了三年。

豪門灰姑娘

三年前的小因扎吉，是個教練席上的“灰姑娘”。安東尼奧·孔蒂不僅是率領國米時隔11年再奪聯賽的功勛主帥，也是脾氣驕橫、習慣富養的豌豆王子。在國米緊縮銀根、賣人套現的大思路下，他認為自己在球隊的執教之路無法繼續。孔蒂離任后，國米瞄準的新帥頭號人選其實是阿萊格里，他此前六次拿到意甲冠軍，但已經闊別教壇兩年。

可阿萊格里正在等待尤文圖斯的邀約，他更愿意回到自己熟悉的環境執教。國米無法延續“冠軍教練”的傳統，只能延續孔蒂的352戰術思路。既然如此，從當時意甲可選的主帥范圍內來看，似乎沒人比合同到期的小因扎吉更適合。

國米拋來的橄欖枝，其實也是一塊燙手的山芋。孔蒂留下的是一支高薪、高齡、高期待的冠軍之師，這意味著小因扎吉在成績層面將會承受極大的壓力，而由于藍黑俱樂部需要出售球員套現，他又無法像前任一樣享受一套極具競爭力的陣容。對于一名在豪門上任的主帥來說，這或許是難度最大的接盤局面：在孔蒂之前，上一位以勝利者身份離開藍黑帥位的，是2010年的穆里尼奧，在他之后的諸位繼任者紛紛失敗，就是最好的例證。

小因扎吉沒有猶豫。為了接手國米，他也放棄了與拉齊奧續約的機會。2010年，34歲的他選擇掛靴，隨后馬上在拉齊奧梯隊拾起教鞭。教練生涯剛剛開始，他就對洛蒂托立下豪言壯語：“三年后，我將會接過一線隊的帥位。”最終，小因扎吉用了六年實現了自己的諾言，他強烈地渴望成功，有著明晰的生涯規劃。2021年的夏天，對他來說是一次不容錯過的機會：他剛剛在一年前率領拉齊奧來到爭冠軍團，并因此得到了意大利足球界的空前認可。倘若繼續在藍鷹執教，一旦事情進展不順，他的下一份工作未必是執教豪門。

小因扎吉成功來到了豪門，但他頂著的身份是“經濟適用型主帥”。拉齊奧緊縮銀根的五年，讓他學會了妥協的藝術：不在轉會市場上多提要求，不與體育總監發生矛盾，將管理層組建的陣容照單全收。來到國米之后，小因扎吉未能在哪怕一場正式比賽中使用盧卡庫或阿什拉夫，而他們或許是國米上一個冠軍賽季中最具統治力的兩名球員。此外，埃里克森在歐洲杯期間心臟出現問題，并因此告別了意甲賽場。財務壓力和造化弄人，讓他甫一接手就失去了麾下的三位絕對主力。

國米為小因扎吉選擇的三名替代者是：被羅馬放走的高齡前鋒哲科、身價不及阿什拉夫三分之一的鄧弗里斯、以及與AC米蘭續約失敗的恰爾汗奧盧。帶著這樣的陣容，小因扎吉重新出發，沒有絲毫抱怨。直到2023年3月歐冠淘汰波爾圖的賽后發布會上，他終于談到了自己當初遭遇的困難：“上一座聯賽冠軍為俱樂部在經濟層面帶來了一些問題。”

失冠罪與罰

兩年前的小因扎吉，被外界扣上了一頂帽子。即便俱樂部賣掉了諸多主力，人們依然認定國米在陣容層面要明顯強于同城死敵。上述幾名新援來到球隊后都有出色表現，國米在整個賽季里也創造出了冠絕意甲的得分機會，但幾個關鍵數字讓球隊失去了聯賽冠軍：二三月份的7場7分，德比次回合3分鐘連丟2球。在很多人看來，從未拿過聯賽冠軍的小因扎吉，就是國米嘗試衛冕的最大短板，也是球隊最終丟冠的最大罪人。

小因扎吉和孔蒂之間的區別在哪里？戰術層面，他的進攻方式更加多樣，但防守端的表現與前任執掌時無法同日而語。看起來，小因扎吉不像孔蒂那樣對不失球有著強烈的執念，而更重要的是，他不喜歡像后者那樣，靠雞血和咆哮保證全隊在場上的全情投入。

實際上，小因扎吉在國米執教的最初半個賽季，比孔蒂的冠軍賽季同期還多拿了5個積分。然而，當孔蒂的球隊在聯賽后半程一路狂飆、一波11連勝粉碎所有懸念時，小因扎吉的國米卻屢屢跌跤。媒體和球迷開始發問：懷柔能夠保證場面，但鐵腕才能帶來冠軍？

在這樣的輿論氛圍中，兩支國米的牌面差距往往被人忽視。孔蒂的攻城槌是27歲的盧卡庫，而小因扎吉的首發中鋒是35歲的哲科——波黑人在后半程明顯油箱見底，這顯著地影響了球隊的進攻效率。鄧弗里斯在右邊翼勤勤懇懇，有時能夠靠沖擊力做出貢獻，但他無法像阿什拉夫一樣，給對手的邊路帶來毀滅性的打擊。除此以外的另一個因素是：不同于孔蒂時代屢次歐冠小組出局，小因扎吉率隊殺入歐冠十六強，兩回合惜敗利物浦，球隊多線作戰的壓力超過了前一賽季。

盡管聯賽折戟，小因扎吉在來到米蘭城之后，繼續展現著自己執教生涯以來一貫的杯賽基因。2021-22賽季，他率隊四次對陣尤文，最終三次擊敗對手，兩次踩著頭號死敵捧起獎杯，徹底扭轉了此前多年對陣尤文的心理劣勢。2022-23賽季，他成功在雙線完成衛冕，意大利杯半決賽再次淘汰尤文，超級杯決賽則3比0完勝AC米蘭。德比獲勝，進球不停，獎杯入賬，但小因扎吉依然沒有得到絕對的認可。情況甚至正好相反。

顛簸的列車

一年前的小因扎吉，一度處在徹底崩潰的邊緣。聯賽開局階段的8輪4負，讓他的帥位岌岌可危；沖刺階段的5輪1分，則讓人們懷疑他已經對這支球隊完全失去控制。第31輪過后，國米在聯賽僅僅排名第6，考慮到俱樂部的財務形勢，如果無法晉級下賽季的歐冠，將會帶來災難性的影響。小因扎吉在梅阿查迎來舊主拉齊奧，客隊在上半場一球領先，倘若這個比分保持到終場，國米的2022-23賽季將會遭遇何種結局，如今的我們又會以什么方式評判藍黑主帥的工作？

小因扎吉靠換人完成了自救。替補席上的勞塔羅和戈森斯幫助國米反敗為勝，而那場3比1逆轉也徹底吹響了國米季末狂飆的號角。2023年的春天，“換人”成了國米的關鍵詞：哲科還是盧卡庫？迪馬爾科還是戈森斯？姆希塔良還是布羅佐維奇？變奏之間，一首交響樂已然譜成。藍黑主帥直到賽季中段還在因為機械式的換人遭受詬病，然而在某個下午，他坐在戰術家花園里冥想時，突然被那顆蘋果砸中了腦袋。四名前鋒兩兩配對，兩邊翼衛輪番沖擊，在中場的兩套配置中，恰爾汗奧盧擔任不同的角色，為球隊的整體風格帶來變化。

在執教球隊接近兩個完整賽季后，在經歷了輕視、懷疑、否定和失敗后，小因扎吉終于將藍黑色的列車完全開上了正軌。盡管由于此前落后太多無緣爭冠，但國米在上賽季末段釋放出一個極其明確的信號：我們才是意大利最強大的球隊。歐冠賽場上，藍黑軍團在先后淘汰葡超兩強后，又以壓倒性的優勢在半決賽的米蘭德比中完成雙殺，報了20年前因“客場進球”抱憾出局之仇。180分鐘的時間里，國米留給同城對手的唯有絕望。

小因扎吉坐在駕駛室里，列車的外殼上印著一行字。人們定睛一看：“東方快車。終點站：伊斯坦布爾。”在阿塔圖爾克球場，國際米蘭未能創造奇跡，但他們讓曼城看起來不像是歐洲最好的球隊。“為什么我們在比賽最后25分鐘贏得了那么多機會，皮球就是沒法進入對手的球門？或許一切都已經事先注定，可我們總該高昂著頭離開。”小因扎吉在賽后如此表示。他只是輸給了命運。

藍黑變形記

今天的小因扎吉，終于踏進了意甲冠軍主帥的圣殿。曼奇尼開啟了國米的連冠，孔蒂終結了對手的連冠，穆里尼奧將藍黑軍團帶上頂峰——和他們相比，真正讓小因扎吉獨一無二的是什么？在追逐成績的過程中，他從來沒有放棄對場面的追求。我們今天看到的新科意甲冠軍，或許是21世紀最好看的一支國米。

勞塔羅在本賽季的意甲射手榜上遙遙領先，恰爾汗奧盧和圖拉姆也都完成了兩位數的進球，但這支國米真正的獨門絕技，在于進攻端的驚人多變性。早在執教的第一個賽季，小因扎吉就嘗試著讓球隊靠非常規的配合方式解決問題：對陣羅馬的聯賽中，哲科和勞塔羅雙中鋒一齊回撤，恰爾汗奧盧傳出直塞球，右邊翼衛鄧弗里斯突然從中路插上，以中鋒的方式破門。

在拉齊奧執教時期，小因扎吉曾經向球員們作出承諾：“如果有朝一日你們能靠兩側的邊翼衛連線進球，我就請全隊吃晚飯。”他兌現了自己的諾言。來到國米之后，他麾下的后衛連線也完成了進化。本賽季對陣博洛尼亞的比賽中，左中衛巴斯托尼助攻右中衛比塞克破門——這樣的場景通常會出現在定位球的門前接力中，但國米打進的是一粒名副其實的運動戰進球。

在國米持球推進的過程中，兩名邊中衛有著極高的參與度。巴斯托尼曾經在一次采訪中表示，比起前任孔蒂，小因扎吉給了球員們更高的自由度。孔蒂時代，巴斯托尼時常依靠自己強大的身體素質和沖擊力來到邊路套上，靠傳中和突破制造威脅；現如今，藍黑95號在肋部持球明顯更多，角色在出球后衛、中場指揮官和突擊手之間來回切換，踢得像個自由人。

當然，防守才是后衛們的本職工作。2019-20賽季，拉齊奧主帥小因扎吉就是受困于球隊相對脆弱的防守，失去了與尤文掰手腕的機會。這一次，他在執教生涯中頭一次打造出了固若金湯的防線：球隊在前33輪僅失18球，保持著競逐意甲20隊時代最佳防守（20粒失球）的希望。兩年前低價來投的阿切爾比，成了這支球隊的防守核心，他在米蘭德比中讓吉魯啞火，在國家德比中凍結弗拉霍維奇，在歐冠決賽甚至將哈蘭德“揣進了口袋”！

米蘭德比取勝奪冠之后，小因扎吉在接受采訪時，特意提到了阿切爾比的名字：“我當時堅持要俱樂部嘗試引進他，因為我知道他會為球隊提供很大幫助。”這當然不是個過分的要求：阿切爾比只花了俱樂部400萬歐元，薪資也不算高昂。相比之下，前任孔蒂時代執意引進的比達爾和桑切斯等人，成本要高昂得多。對于世界上幾乎所有俱樂部來說，“省錢”都是主教練的一大美德。小因扎吉的“不挑剔”，與馬羅塔的免簽實用主義完美相宜。

金幣與金杯

可比起“會省錢”，“能賺錢”又是更高階的品質。翻開小因扎吉的賺錢法則，第一條只有四個字：打好歐戰。斯帕萊蒂帶領國米重返歐冠，孔蒂為球隊帶回聯賽冠軍，但在兩人執教的時代，國米從未沖破歐冠小組賽藩籬。小因扎吉甫一上任，就帶來了完全不一樣的空氣，雄壯的歐冠主題曲不再令人不安。聯賽奪冠后的第一個賽后發布會，國米主帥如此說道：“我們的征程，其實是從對陣皇馬的歐冠小組賽開始的。”那是2021-22賽季。

上任三年，小因扎吉能夠保證球隊每個賽季都殺入歐冠淘汰賽。這樣的成就如今聽起來幾乎理所當然，但在2021年夏天看來絕非輕而易舉。上賽季國米一路殺入歐冠決賽，直接為俱樂部帶來了接近1億歐元的歐足聯轉播分成，外加創隊史紀錄的票房收入——這都是小因扎吉“歐冠DNA”的價值。

小因扎吉創收的另一個方式，是通過讓麾下的球員變得更好，完成俱樂部的“資產增值”。在加盟國米之前，恰爾汗奧盧在AC米蘭起初踢的是相當別扭的左中場或左邊鋒，隨后在皮奧利治下回到生涯初期的前腰位，取得了一定的成功，但極少有人相信這名并不以防守見長、身體也不夠強壯的土耳其人，可以勝任拖后中場一職。起初是布羅佐維奇的受傷，逼迫國米主帥在隊內開發替代人選；現如今，恰爾漢奧盧已經是球隊在縱深區域的陣眼。

小因扎吉用勇氣讓恰爾汗奧盧“改行”，又用想象力讓他展現出最好的自己。在一套靈活多變、積極進取的體系里，恰爾汗奧盧的傳控能力和戰術智慧得以完美發揮。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，是在同一個夏天轉換門庭的洛卡特利，意大利中場在三年前甚至頂著更高的期望，但他在阿萊格里固化的戰術中變得越發平庸。一名好教練對球員的成長到底有多重要？

類似地，被羅馬放棄的姆希塔良，也在藍黑軍團迅速變得不可或缺。論質量，他在米蘭德比的5比1大勝中徹底摧毀了同城死敵；論數量，他在賽季的漫長征程中幾乎全勤，且每場都有出色發揮。在鋒線，小圖拉姆在2023年夏天以自由身加盟，被認為是國米本季超強統治力的重要保證，可在法國人初來乍到、在夏季熱身賽表現掙扎時，又有多少人預料到了他今天的表現？

將時間調回到一年前，當國米在主力和輪換框架中調整了12名球員時，幾乎沒有人認為國米在聯賽中理當一騎絕塵。盧卡庫、布羅佐維奇和奧納納以不同的方式離開，他們在技戰術層面對球隊的重要性毋庸贅述，但小因扎吉始終保持平靜，從未公然抱怨。佐默、帕瓦爾和圖拉姆在加盟后馬上成為主力，并在冠軍之路上扮演了重要角色；奧古斯托、弗拉泰西和比塞克此前的豪門經驗為零，本賽季在國米成為有效且關鍵的輪換。

小因扎吉讓一切都看起來更輕松。正如他加冕冠軍教頭的過程來得如此順理成章，以至于人們幾乎忘了他一路的艱險。從媒體的角度來說，小因扎吉其實是個有些無趣的提問對象，他呈現出來的最大特質是平靜。驚人的平靜。可惟其如此，他才能以自己的方式生存、工作、打造球隊、贏得獎杯。從不吵架，很少抱怨，無需借口。小因扎吉沒有光環護體，也不喜歡聚光燈，但那顆星星光芒四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