體壇周報全媒體駐意大利記者 王勤伯

（1）

Oliver快8歲了，它是一條需要女人的狗狗。

盡管Oliver從來不排斥男人，但它確實更喜歡女人。如果一個女人喜歡它，它就加倍地喜歡和討好這個女人。

或許因為它是一條公狗，或許因為小時候它被遺棄在海邊，是一群那不勒斯女人搭人梯把它救起來。

意大利因為疫情全國封禁的2個月里，Oliver沒有見過任何狗朋友，更沒有見過大小女主人之外的女人。所以他無法享受自己最熱愛的那些游戲，例如在一群美國女生中間接受十幾只手同時的撫摸，或是攆走別的狗，熱情地把屁股湊到對方女主人面前請求撫摸。

5月23日是一個熱鬧非凡的周末。盡管大多數(shù)人戴著口罩，盡管不少餐館和酒吧仍然關(guān)著門或者只能送外賣，這卻是意大利全國解封后的第一個星期六，人們以各種方式尋求重聚。

家不遠處有個狗狗可以自由活動的圍欄區(qū)域，我看到一家5口人在里面相聚。

很顯然，封禁讓這家人也很長時間沒有見面，由于家訪和聚餐仍然有風(fēng)險，祖孫三代人選擇了遛狗這種安全的方式，彼此保持距離，聊天也戴著口罩。

Oliver看上了約莫14、15歲的孫女。他徑直鉆入這個家庭圈，用屁股左左右右去蹭這位穿著連衣裙的小女孩，又去蹭她的母親。

斯文纖細的小姐姐呵呵呵笑個不停，Oliver溫柔地撞開他們家的小黑狗，把所有人的腿都蹭了一遍，又回過頭來專心蹭小姐姐。

大約10、11歲的弟弟興高采烈地歡迎闖入家庭圈里的不速之客，他摟著Oliver的脖子一陣猛夸。Oliver也用力地蹭他，之后又去蹭他姐姐和媽媽。

這家人里平時是父親愛出來遛狗，他認識Oliver。

他試圖糾正兒子雌雄不分，“不是‘她’，是‘他’，Oliver是條被閹割過的公狗。”

“但是，他發(fā)情了。”小男孩說。

“他也就是這個做不到。”父親很無奈.

或許他想解釋更多，但當(dāng)下不是合適的場合。

就在這一刻，一條白色公狗來了。他的名字叫Marlon，是Oliver的好朋友，2歲，沒有閹割過。

兩條狗已經(jīng)很長時間沒有見面，Oliver立即沖過去，直接騎到Marlon后背上，腰部一陣起起伏伏猛烈抖動。

小男孩讓他父親快看，“你看，他不也做這個嗎？”

（2）

狗圈圍欄外獨自走過一個長頭發(fā)的意大利女孩。

她穿著一條質(zhì)地輕柔的麻料闊腿褲，上身是一件短短的罩衫，肚臍周圍一圈肌膚若隱若現(xiàn)，罩衫和皮膚之間的間隙剛好足夠我的欲望鉆進去，帶著小蟲爬過青草尖端的笨拙。

她挺著胸脯走向街邊自己的汽車，金色陽光下，渾圓的臀部像是一個讓人突然警醒的巨大生命時鐘。2020夏天就是以這樣的方式突然闖進我的視線，劇中人用面罩蒙著臉，腳步悄無聲息，只聽得見秒鐘的滴滴答答。

在過去2個月里，托斯卡納的春天像往年一樣爆裂地鋪展在天地之間，但我在每個白天只能對它匆匆一瞥，在街上遠遠繞開每個像我一樣戴著口罩的路人，在夜晚的寂靜里聽見烏鴉、貓頭鷹在頭頂作伴。

新冠疫情就是國家和國家之間接力棒一樣的感染和死亡數(shù)據(jù)。而我身處一個疫情并不嚴(yán)重的地區(qū)，解封之后才開始感到到時時刻刻撞入眼簾的死亡氣息。人們不是死了，是昨日的世界在死去。解封之后門可羅雀的酒吧、餐廳比比皆是，公園草地上多了幾張無家可歸者的床墊。床墊象征著他們對居有定所仍然無法切斷的眷戀。

我經(jīng)常去吃早飯的“阿根廷吧”卷簾門一直緊閉著。過去，他們會在餐吧外的櫥窗下放置兩個藍白間條的坐墊，經(jīng)營者是一對母子，勞動時間超長，兒子主要負責(zé)夜間賣酒，母親是阿根廷人，負責(zé)做早餐。

我去吃早餐的時候，喜歡一邊看報紙，一邊聽她和意大利當(dāng)?shù)厝苏f話，以獨特的方式展示她的個性，或者某種文化優(yōu)越感。

有次一個意大利中年人點了咖啡，隨即就問她能否快點，“我得抓緊了。”

她漫不經(jīng)心地說，“什么？‘抓緊’？就你們意大利有這種亂七八糟的詞匯。喝咖啡就得認真喝，你付了1歐元，這是一件嚴(yán)肅的事情。”

中年人真的就放慢了速度，像個被老師糾正過的小學(xué)生。

有一次她對我說，佛羅倫薩圣洛倫索市場附近一家小店里可以買到阿根廷產(chǎn)的焦糖牛奶醬，她每年圣誕節(jié)前都會去買。這是阿根廷人至愛的一種早餐配料，甜到發(fā)膩。

我說在網(wǎng)上就能買到，有3瓶一件的大包裝，但我不買，我怕長胖。

“我知道啊。”她說，“所以我每年都是圣誕節(jié)前去那家店里買，吃完就不吃了。”

離“阿根廷吧”十步之遙是一家西西里人經(jīng)營的餐吧，做早飯和午餐，父母親、兩個女兒外加一個女婿在一起勞動。這里是佛羅倫薩出租司機們的午餐據(jù)點，中午從12點到2點，常常擁擠到?jīng)]有空座。 

他們開業(yè)了，店里也沒有顧客，或者只有一個顧客，店外站著一個賣餐巾紙和打火機的黑人。

（3）

意大利何時可以復(fù)蘇，什么是復(fù)蘇的標(biāo)志？

我認為，當(dāng)成群結(jié)隊的美國女孩重新出現(xiàn)在佛羅倫薩的街頭，一切就可算是恢復(fù)正常了。

沒有美國女孩的佛羅倫薩，就是一個沒有春天的古城。過去她們隨處可見，我并不太多留意。在3月份她們接到本國撤離令集體離開后，我才發(fā)現(xiàn)她們原本是這個世界至關(guān)重要的荷爾蒙。

佛羅倫薩是吸引美國學(xué)生最多的意大利城市之一，在這里每個角落都能見到他們的身影，每個街區(qū)都被他們打攪過，因為他們白天里看上去人畜無害，（周末）晚上卻總是忍不住在住處聚集喝酒狂歡。

我和我的狗見證的當(dāng)然是美國女生最積極和最美好的一面。她們無論春夏秋冬都敢于把睡衣穿上街（盡管她們不認為是睡衣），她們胖嘟嘟的臉上寫著easy-going和I’m so excited，她們總是準(zhǔn)備好為任何一種新鮮事物驚喜尖叫，她們面對意大利的任何一種食物都會贊不絕口，而不是像法國人一樣斤斤計較。

她們甚至不會對意甲球隊的質(zhì)量斤斤計較，每場佛羅倫薩比賽后，都可以看到成百上千美國女孩從弗朗基球場走回市中心，仿佛對比起當(dāng)?shù)厝耍齻儾粌H從事體育更積極，看足球也更積極。

還有，她們普遍很喜歡狗，尤其是Oliver這樣的公狗，Oliver認識她們。Oliver在大街上遇到一群美國女孩，一定會二話不說直接沖進她們中間，女孩們就像炸開了鍋一樣，尖叫不停，oh! so cute, so lovely, oh how I miss my dog，十幾只手或幾十只手伸向Oliver。

如果Oliver走在一群美國女孩身后，他會像一頭拼命拉車的牛不顧一切地向前拽，直到追上她們，用狗鼻子奮力往其中一人身后某處頂去。

“哦！”遇襲的女孩發(fā)出一聲尖叫，然后又開心地和伙伴們圍住Oliver慶祝這次相遇。

荷爾蒙是一種味道，也是一種態(tài)度，狗狗很清楚這一點。Oliver如此喜歡女人，但在路遇一群意大利女孩時他不會表現(xiàn)出同樣的直接和主動，意大利女孩不會把睡衣穿到街上，她們時尚又不過分招搖的美常常也是在提醒公狗們注意保持距離。

我很肯定在幾個月后，佛羅倫薩人會提起《美國女孩在意大利》那副經(jīng)典攝影作品。

那張照片就是二戰(zhàn)后意大利復(fù)興史的象征。1951年，來意大利旅游的美國女士妮娜麗在佛羅倫薩遇到了暫居此地的女?dāng)z影師奧特金。妮娜麗同意為奧特金擔(dān)任模特，讓她跟拍自己在佛羅倫薩的旅行生活。

其中最著名的一張發(fā)生在佛羅倫薩市中心，一群男人對著飄然而過的妮娜麗嬉皮笑臉，還有人把手放在自己私處。在那個被歷史轟炸掃射到千瘡百孔的歐洲，這些美國女孩飄洋過海帶來的是沒有歷史也沒有創(chuàng)傷的美麗。

后世喜歡把這張照片視作“公共場合性騷擾”或“帶有調(diào)戲意味的搭訕”，然而主角妮娜麗一直否認自己感到冒犯或恐懼，她曾對一位采訪者說：“你是男人所以你會這樣想。意大利男子懂得欣賞女人， 能被欣賞也不錯。我完全沒有被冒犯。”

這樣的歷史不僅在二戰(zhàn)之后，在一戰(zhàn)之后也曾發(fā)生。然而，這一次歷史將徹底不同，美國本土不再是無創(chuàng)之地。3月份接到電令撤離意大利，很多美國女孩回國后將經(jīng)歷她們想要逃離的一切。

更糟糕的是，在歐洲看慣了各國都是公共衛(wèi)生專家和病毒學(xué)家出來發(fā)言，在美國卻需要面對一個推薦注射消毒液或服用羥氯喹的總統(tǒng)。羥氯喹不是已被證明無效且有害嗎？這并不要緊，對于特朗普和博爾索納羅，它早已不再是新冠藥物，而是大流行病時代的民粹口香糖。只可惜，這糖的毒性直刺心臟。

（4）

從3月中旬到現(xiàn)在，我沒有再寫過一篇關(guān)于意大利疫情的文字。

我當(dāng)然知道，世界正在經(jīng)歷危機，疫情中的危機，或疫情后的危機。

我也知道，有一些人試圖讓另一些人相信，他們有辦法解決危機，就像馬德興認為足球運動發(fā)展存在歷史客觀規(guī)律。

我還知道，另一些人既可以相信任何人，也可以不信任何人，因為任何人都改變不了他們生活原本的危機。

例如我。

例如，有時候我很疲乏，有時候我很苦惱，有時候我很憤怒，有時候我很惶恐，有時候我很絕望，有時候我很高亢，有時候——通常我很努力，偶爾我深感沮喪。然而，這些情緒并不值得分享。我從來不相信分享幸福可以加倍幸福，分享悲傷可以減少悲傷。我更偏愛分享快樂和俏皮，就像分享節(jié)奏歡快的南美音樂，就像分享我和Oliver的荷爾蒙——純粹的荷爾蒙，它把我們拋入憧憬、欲望和想象的波峰和波谷，卻不總是關(guān)乎幸福和悲傷。